在欢乐之家的门厅

  几只乌鸦停在沼泽地里悬浮的枯木上,黑溜溜的眼睛发亮地盯着这群陌生的新来者。
  特里安·班瑞姆朝一群正在晾着泥炭的海锡姆人招了招手,示意他们去驱逐那些乌鸦。而那些身披兽皮的本地人也果真照做,像听话的奴隶。
  “卑劣的动物。”特里安评价道。这句话让人难以判断他指的是鸟还是人。
  骑士们保持着尴尬的礼貌和沉默,跟随他走向一座两层木屋,毫无疑问,这是整片沼泽地旁最为“豪华”的房屋。
  在艾莉雅生活的新历998年,人们已经开始将建筑史与日趋兴盛的人类起源学结合在一起探讨。普遍的共识是:在历史上的某个时间点,人类发现了火的秘密,随后开始模仿鸟巢和兽穴,用树干和泥巴搭建起最初的简陋居所,逐渐发展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建筑。
  稳固的建筑是重要的,是拥有一个幸福家庭的基础,至少,绝大部分人对此深信不疑。
  班瑞姆家族显然自诩为一个幸福的家庭,在他们居住的木屋的正门上,挂着一个牌子,上头骄傲地宣称着这一点:
  欢乐之家
  当艾莉雅和倒影跟随骑士们一起走进欢乐之家的门厅时,特里安·班瑞姆正在用带着些许优越感的语气说——
  “你们知道我们刚抵达这里时,本地的海锡姆人是如何挺过寒冷的冬天的吗?他们会在地上挖一个洞,然后直接将动物的粪便堆在洞口,当作遮风避雨的屋顶!在他们自己的语言里,甚至没有可以用于表达装饰这个意思的词语。”
  “您和您的家族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的?”一名骑士问道。
  “五年前,但自我第一次离开出生的地方,已经过了更长的时间。如你们所见,我的姓氏中带有瑞姆这个后缀,在古语里,那是主人的意思——我的家族曾是班地之主。”特里安愉快而骄傲地回答道。
  艾莉雅想到了拜格瑞姆。
  原来教授其实是南部人,还很可能是贵族后裔。不过,一千多年过去了,这些身份应该早已随着时间消散了。
  特里安开始为骑士们介绍他的五个妻子和独女贝丽塔。她们几人的长相出奇地相似,都有一头耀眼的金发和浅绿色的眼睛,但毫无疑问,贝丽塔是其中最美丽的,有种不必多做什么就自然会引人注目的气质,对于在原始森林中跋涉了许久的骑士们来说,她的存在必然像是一个神迹。
  也难怪无头骑士爱上了她,人总是会下意识偏爱漂亮的同类,就像大家都会更喜欢姐姐一样。艾莉雅想。
  至于那五名妻子,她们的“顺序”似乎完全是按照年龄大小来排列的。艾莉雅的目光落在年纪最小的那位的脸上,想到了在猪圈中目睹的那个场景,不适的感觉再度涌上来。
  在无头骑士自己的叙述中,并没有提及那个插曲,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记得了,但这些细节,还是以某种方式留存下来,并被艾莉雅看到。
  艾莉雅开始逐渐觉得,自己的大脑似乎也会对怪物的记忆进行筛选。
  “这也是我得出的结论,或许记忆本身就是不可靠的。”倒影在一旁说。
  他仍然以畸形人的形象示人,像个粗鲁的大猩猩般蹲坐在地上。
  艾莉雅有些烦闷,这种无时不刻都被别人洞察内心的感觉实在很难受。
  “你一定要仔细听我的每个念头吗……”
  “等你变成我的倒影后,我就无从知道你的想法了。”
  艾莉雅忍不住问:“为什么你一直都这么确信,杀了我后,我们就能置换身份?要是你也会死呢?”
  “就像你天生知道被杀就会死一样,没有理由,就是知道。”
  艾莉雅闷闷不乐地拿起挂在门厅内的一条羊毛毯子,用力抖开,然后把毯子盖在倒影头上,以示抗议。毯子很快便从倒影的头上滑下来,露出他左右严重不对称的颅骨。
  倒影眯了眯眼,显然对此感到不太高兴,他将毯子从身上拽下来,往炭盆的方向一甩,盆中的火焰一下窜起,焚烧的泥炭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。
  艾莉雅:“……”
  但这也让她注意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细节:在炭盆上方,挂着一副蛋彩画,因为常年受到炭火的烟熏而变得暗沉发黑,但仍然能看出,画的是大海。
  可又不像是寻常的海,更像是四座被拼接在一起的瀑布,它们交汇的中心形成了龙卷风般的旋涡,有着要把经过的一切生物吞噬入内的气势。
  艾莉雅忍不住走过去,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,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,“在拜格瑞姆教授的办公室里,他用那个奇怪的机器播放了一段讲座,里面说,地球的四大洋……”
  “……汇入南北两个极湾区域,形成深邃的水域系统,将经过的生物卷入地腹,极少有物质能够再度返回上层水域。”倒影替她补充完了接下来的内容。显然,他的记忆力要比她的好。
  那么,一千叁百年前,一群生活在内陆地带的旧历人,见过北极湾或是南极湾的可能性有多大?
  答案当然是:微乎其微,接近于零。
  背景中,特里安仍在滔滔不绝,显然,他是个享受成为一切的中心的人,而他的妻子和女儿对此也都十分配合,全程如同温顺的绵羊般站在一旁,低着头,不同客人进行任何形式的眼神交流。
  “您的家族蒙福,令人羡艳。”骑士们用文邹邹的话语回应,努力掩盖着一路奔波后的疲惫。
  特里安露出一个笑容,脸上的皱纹跟着变为更深的沟壑,“世上没有什么比家族和繁衍更重要的了。身为父亲和母亲,什么都可以付出。”
  他邀请骑士们与他一起去餐室。木门被打开,里头飘出鲁特琴优雅古朴的声音,为这蛮荒之地也带来一丝慵懒的诗意。
  艾莉雅正准备跟着进去,但就在这时,她发现倒影不见了。
  她在门厅里转了一圈,试探性地喊了一声:“倒影?”
  没有回复。
  难道他已经先进去了?
  艾莉雅疑惑地走过去,打开门,里头传出特里安的声音。
  “你们知道我们刚抵达这里时,本地的海锡姆人是如何挺过寒冷的冬天的吗?他们会在地上挖一个洞……”
  艾莉雅猛地后退一步,将门“嘭”地一声关上。
  门厅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,她的心在狂跳。
  她盯着门缝里透出的光,发了好一会呆,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单纯听错和看错了。
  过了一会,她咽了咽口水,又一次打开了门。
  “你们知道我们刚抵达这里时,本地的海锡姆人是如何挺过寒冷的冬天的吗?他们会在地上挖一个洞,然后直接将动物的粪便堆在洞口,当作遮风避雨的屋顶!在他们自己的语言里,甚至没有可以用于表达装饰这个意思的词语。”
  “您和您的家族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的?”一名骑士问道。
  “五年前。”艾莉雅站在门口,喃喃说道,只觉得自己手脚发软。
  “五年前,但自我第一次离开出生的地方,已经过了许多年。如你们所见,我的姓氏中带有瑞姆这个后缀,在古语中,那是主人的意思——我的家族曾是班地之主。”特里安说着,脸上露出一股自傲来。
  艾莉雅重新关上了门。
  她将背紧紧靠在门上,盯着面前空旷的门厅,掐了掐自己的脸,确定自己现在不是在做梦。
  她将耳朵贴在门上,在门的另一边,一片寂静,没有说话声,也没有琴声。
  炭盆中突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,惊吓到了专注中的艾莉雅,她回过神来,看向炭盆,盆中有泥炭、火光和升腾的黑烟,唯独没有毯子。
  因为那条毯子正挂在原本所在的地方。
  门厅内的一切都像他们刚走进来时候的样子,仿佛是对着镜子一比一地复刻出来的一般。
  “倒影,你在吗?”艾莉雅又问了一遍,声音在发抖。
  依旧没有回应。一个之前阴魂不散的存在,现在居然就这样说不见就不见了。
  她深吸了口气,慢慢去到房间的另一头,打开屋内的唯一另一扇门:他们进入木屋时经过的正门。
  “你们知道我们刚抵达这里时……”
  艾莉雅一下将门紧紧关上,手抓着门上的柄,浑身发抖,现在,疑惑已经完全变成恐慌。
  她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自己得离开这个显然已经变得不正常的流场!
  艾莉雅紧紧闭上眼,开始专注地去想像流场中止的画面,但流动在空气中的那层薄膜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,她什么也感受不到,没有阻力,没有反弹,只有一种……死尸般的固执的的僵硬。
  第一次进入流场时,她也曾感受到这种僵硬,但那是因为当时的她不明白,作为同流者,自己无法像逆流者一样篡改物理规律,只能顺应规律进行改变。
  艾莉雅重新睁开眼,她的面前站着一排面露疲色的骑士,她听见自己用带着些许优越感的语气说——
  “你们知道我们刚抵达这里时,本地的海锡姆人是如何挺过寒冷的冬天的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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