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迹时刻

  我想见你。这话果真说不出口,尤其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儿。
  章柳不说话,其它人既不好说话,也不好离开,几人无声地对峙一会儿,林其书勾了一下她的肩膀:“进去吧。”
  张姐问她:“老板你女儿啊?”
  林其书说:“是啊。”
  张姐:“长这么漂亮,看起来就随你。”
  林其书哈哈笑道:“拍什么马屁。”
  章柳跟在林其书后头,明显感觉到几双视线黏在了自己身上,越过电脑紧紧黏着一步不落,直盯得她四肢僵硬来回晃荡。
  公司里没分独立的办公室,林其书的位置在挨着窗玻璃的最里边,桌子挺大,占了一整排。等她在椅子上坐下,章柳四下里瞧了瞧,把羽绒服脱了挂在一边,顺着她的小腿蹲下去了。
  林其书表情无奈:“你干嘛呢。”
  章柳一把将她的小腿抱住,小声问:“她们什么时候走啊。”
  林其书看了眼表:“快了。”
  章柳“哦”一声,忍不住傻笑起来,手上紧紧拉着林其书的小腿,将下巴垫在她膝盖上,然后努力抬起眼睛,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。
  林其书伸手去摸她的头,问:“今天怎么样?”
  章柳的头在手掌下面很笨重地摇了摇:“不怎么样。”
  林其书:“怎么了?”
  章柳又摇头,不吱声。
  林其书看她一会儿,抬头跟公司员工说话:“张静,快做完了吗?”
  张姐的声音响起来:“做完了已经,我正要关电脑呢。”没一会儿椅子响动,张静在跟其它人说话,剩余两叁个人也站起来走了。
  等办公室里没了动静,章柳冒出脑袋瞧了瞧,随即又蹲回去,说:“那个张静把其它人也叫走了?”
  林其书说:“她很会看眼色。”
  章柳呆呆的:“原来你真是老板啊。”
  林其书笑出声,并不回答,只说:“你站起来,蹲着不脚麻吗?”
  她说罢去拉章柳的肩膀,章柳不仅不站,反而一把将她的手捉住了,像饿了的小孩揣一个馒头一样将其揣在胸前,脸高高仰着,眼睛盯着她:“妈妈。”
  林其书静静看她。
  章柳问她:“我长得漂亮吗?”
  林其书说:“漂亮啊。”
  章柳:“真的?”
  林其书也说:“真的。”
  章柳慢慢地侧脸压上她大腿,自己的腿则往下曲着,用几乎跪着的姿势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林其书的膝盖上。
  林其书的手得以逃脱,手指去梳理章柳的头发。
  章柳的语气突然变得委屈:“你都不继续问我今天怎么了。”
  林其书从善如流:“今天怎么了?”
  章柳大声说:“她爸爸跟我讲价!”她愤慨地骂了一句脏话,脑袋被轻拍了一下,林其书说她:“怎么这样骂人。”
  章柳猛然扬起上半身:“他给我压了一半!”
  林其书:“一个小时五十块钱?”
  “对!”
  林其书:“大学生家教一般都要多少?”
  章柳说:“不一定,也有要五十的吧,但我学得好啊,我学得很好!”
  林其书笑道:“那怎么办,你怎么说的?”
  章柳相当得意,摇头晃脑道:“我又把价格讲回去了,还是一百块钱。”
  “是吗?”林其书说,“翻一番都行,看来你还有干销售的本事呢。”
  章柳呵呵笑,笑完又嘀咕:“你夸人的语气怎么像夸一只狗呢。”
  林其书骂她:“净胡说八道,好好的又成狗了。”
  章柳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小腿不撒手,先是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从曹小溪包里发现戒尺的过程,然后气喘吁吁地埋怨自己这个学生的情况有多糟糕。
  “不敢想象她是怎么考上高中的。”章柳说。
  林其书说:“不是说她不喜欢老师吗?可能初中的老师挺好。”
  章柳说:“我初中时就特别讨厌那个英语老师,我英语考试考过19分。”
  林其书:“你还挺得意。”
  章柳:“那个老师真的很坏,他用棍子打人耳光!”
  林其书像也吃了一惊:“用棍子?你也挨过?”
  章柳点头:“挨过,不过就一次,我那时候考得虽然烂,但存在感不高。有的学生比较不服管,被他打耳光打得嘴巴都流血了。”
  “怎么能这么打学生?没家长告他?”林其书表情严肃,看起来很生气。
  章柳说:“我们那里怎么会有家长管?难道你们镇中学不让打学生,不可能吧?”
  林其书:“我上学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,我还以为现在不让打了。”
  章柳说:“打的,现在也打的。”她突然想起什么,抬头问道,“那,如果我被老师打了,你会告他吗。”说罢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,发出两声含糊的笑。
  林其书沉默了几秒,问:“打到什么程度?”
  章柳很意外,她以为林其书会给一个肯定的回答,没想到却真的思考衡量起来,于是想了想说:“打到嘴角流血了!”
  林其书:“那怎么可能不告?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打。”
  章柳:“那要是打了下手心呢?”
  她的手正放在林其书的膝盖上,林其书在上面拍了一下,把她的手背拍出了一片微红的痕迹,说:“那就忍着,听老师话。”
  章柳严肃道:“老师不能体罚学生,打手心也不行。”
  林其书问她:“你脚麻了没?”
  章柳往前挪了两小步,直接坐在了她鞋子上:“有点。”
  林其书:“非得这个姿势?”
  “嗯。”章柳认真点头,又喜滋滋地说,“我今天厉不厉害?”
  “厉害。”
  章柳:“那我想要个奖励。”
  林其书说:“两千块钱够不够?”
  章柳刚要摇头,瞬间后悔,眼巴巴地瞅着林其书:“那我能要两个奖励不?”
  林其书:“你还想要什么。”
  “我要跟你上——”章柳刚刚作出嘴型,果然立刻被打断了,林其书一把揪她起来,压在膝盖上盖了一巴掌。
  章柳吓一跳,小腿一扬,嘴里不住地呻吟起来。
  林其书惊讶道:“这都嫌疼?”
  “腿……”章柳面朝地板的脸哭丧着,“腿麻了……”
  林其书重重揍她一下:“你这不是活该?”
  巴掌拍在套了冬裤的屁股上,怎么打也算不了疼,跟挠痒痒差不多。一边挨着打,章柳百无聊赖地哼了几声,小声说:“没吃饭吗……”
  说小声实际上也不小,反正正好是林其书能听见但听不大清楚的音量。
  林其书说:“还真没吃,确实是饿了。”她推一把章柳,“起来,去吃晚饭了。”
  章柳趴在那儿不动。
  林其书拍她:“你不饿?”
  章柳不饿,但她还是站了起来,跟着林其书收拾收拾,走出了写字楼。刚一走出大门,迎面撞上一个发光的大灯球。
  章柳眯怔了几秒才看清前边什么东西——附近的大楼大多都是玻璃幕墙,其中一座正在灯光秀,刺得人眼睛发痛的灯光映在对面,映出了一张无比巨大、光彩变幻的玻璃糖纸。
  章柳怔怔仰着头,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圣诞节时的那棵圣诞树,只不过眼前的这棵圣诞树更高大、更茂盛、美丽得令人生畏。
  如此不知盯了多久,肩头被拍了一下,章柳才迟迟缓过神。林其书问她:“想吃什么?”
  章柳指着前面那栋楼:“我要去那里吃。”
  林其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说:“那是写字楼,你想去吃它食堂?”
  章柳问:“写字楼还有食堂?”
  林其书说:“不然吃什么?”
  章柳当然不想吃食堂,她其实不是很饿。茫茫然地思索一番,章柳说:“我想吃你做的饭。”
  林其书一顿,说:“行。”一阵刺骨寒风迎面刮来,她突然在章柳肩膀上一推,把帽子扣她脑袋上,在嗷嗷呼啸的冷风里大声问她,“冷不冷?”
  章柳大声回答:“冷!”
  林其书指着前边:“走那个电梯。”她伸手拉住章柳,两人进到地库取了车,开车到了一个菜市场。
  推开帘子一进去,一股热气腾腾的肉香扑面而来,两边都是卖熟食的。再往里进是卖蔬菜和主食的,林其书问章柳想吃什么,章柳也答不上来,她比较关注自己的羽绒服会不会碰到两边油腻腻的玻璃柜。
  林其书嫌她磨叽:“脏了再洗不就行了?”
  章柳用一副宁死不从的表情回答她。
  总算买了东西上了车,走没两步堵在路上了,晚高峰。
  章柳抠了会儿手机也没事干,买的油饼放车后座,油香混着麦香从扎口的缝隙里飘出来,胃袋随之一抽,饿了。
  胃部的情况很快严重起来,章柳忍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:林其书早就饿了。
  在红色车尾灯晃得眼疼之前,在穿过油迹斑斑的玻璃柜之前,在走下那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电梯之前,两人呆在办公室里,章柳说“你没吃饭吗”,林其书说“还真没吃,确实是饿了”。
  本来两人在外面随便吃点就得了,但她突发奇想,非得让林其书现做给她吃。
  这个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?她当时甚至都不饿。
  耳边突然一声尖响,章柳结结实实吓一大跳,惊恐地看向林其书。
  林其书却笑了,解释道:“前边那个车不看红绿灯,绿灯了也不走。”说罢在章柳头上摸了一把,说,“吓不着,吓不着。”
  章柳愣怔一霎,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。她在大约七八岁时遭遇过一次小车祸,身体没事,但被吓傻了,一直不说话,不应人,按照老家的说法,她掉魂儿了。她被放在床上,被妈妈来回抚摸脑袋和脊梁骨,一个劲说“吓不着吓不着”,但没什么效果,于是她妈妈叫了个神婆来家里跳神,在河边长声呼唤她的名字,“章柳——章柳——”如此唤到半夜叁更,她发烧一场,终于缓过神,好了。
  大概因为没听到回答,林其书看她一眼,问:“吓掉魂儿了?”
  章柳说:“掉了,可能得叫一叫。”
  林其书立刻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,哈哈大笑,用老家方言回答道:“给你请一个神妈妈。”
  神妈妈是她们那边对神婆的称呼。除此之外,方言虽然和普通话用着同样的字词,但语速重音不同,总之听起来就特别土。
  这句话不光土,还搞封建迷信,章柳却在一瞬间过电般地心脏发麻,着迷地看着林其书的脸,说:“老板,你觉不觉得我们之前遇到过?”
  林其书:“有可能吧,离得这么近。”
  “而且你不是说你小姑住在我们镇上,你经常去我们镇上吗?”章柳笃定道,“我们肯定遇到过。”
  她越说越兴奋,打开地图翻找一会,指着屏幕说:“我家在这里,你小姑家在哪儿?”
  林其书推开手机:“开车呢,一会儿再看。”
  章柳“哦”一声乖乖放手,不放弃地描述道:“我家就在镇医院后面那条街上,旁边有个公共浴池。”
  林其书说:“那真离得很近,我小姑家在镇医院前面。”
  离得这么近,怎么可能没遇到过?答案几乎可以确定,章柳的身体也几乎颤抖了起来。
  在小学的一段时期,章柳是一个经常发呆的小孩。因为朋友家住得远,而附近的孩子和她都不在一个年龄段,大的不爱带她玩,小的跟她玩不到一块。被妈妈安排下看管妹妹的任务时,章柳要么勉为其难地参与一下妹妹们的游戏,要么就看着马路发呆。
  乡镇马路上经过的陌生人不多,偶有几个。十岁左右的章柳经常会在看到陌生人时感受到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。她仔仔细细地将陌生人打量一遍,想到这可能是她与这个人唯一的一次相遇,然后莫名其妙地,她开始为这段毫无意义、短暂的相遇与离别哀伤起来。
  她也曾经这么遇到过林其书吗?那时林其书有多大?应该叁十岁左右。她的人生中曾有那么一刻吗?隔着遥远的一段距离,与一个大她许多岁、高挑美丽的女人短暂地相遇并离别过,然后在心里哀伤不已,心想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相遇。
  但不是,她们再次相遇了,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陌生城市里,讲了许多话,做了许多事,成为了对彼此来说十分特殊的存在。这次相遇不再短暂,不再毫无意义,它漫长而又快乐,仿佛离别不会再次发生。
  这难道不是如同神仙显灵、魔法生效一般的奇迹时刻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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